iicir 評 布魯斯.瑙曼 【艺鵠藝評 ACO Art Critique】
有限的人:淺談布魯斯.瑙曼作品中的身體性
現時在大館舉行中的布魯斯.瑙曼(Bruce Nauman)個展大張旗鼓,涵蓋藝術家六十年來創作的三十五件作品,展示其不竭的毅力和思維的靈敏度。綜觀瑙曼的實踐,就個人而言最吸引的是他如何藉著智性、反叛、戲謔的態度,以各種技術和媒介去挖掘「身體性」的可能。作為概念藝術先鋒,其創作有反美學的傾向,作品裡被再現的身體不再是美觀而宏偉的形象,反倒只是平凡而有限的軀體。這種身體的「還俗」是對歐美藝術傳統和現代身體政治的回應,在當代作品中亦不算罕見,而建基於此,這次展覽對身體性的探索實有幾個值得細看的面向。
在其中一個方正的展室裡,多件以映像管電視呈現的錄影裝置錯落有序地分散,這空間佈局本身,即利用了錄像藝術傳統中觀眾的具身參與和介入,側寫了人類身體的有限性。由於每段錄影的持續時間都頗長,螢幕尺寸小而且擺放角度不一,觀眾既不能完整看覽所有片段,觀看時亦必須駐足在裝置前,無法任意走動。時間限制與人體的物理限制干擾了觀眾的自主,繼而衍生出一種不明的困頓。與此同時,影像內的身體被困在幽閉、局促的空間中,像喪屍般重複著失去目的性的行為,如不停撞擊牆角、在昏暗的窄道上徘徊,這些帶有生理或心理不適感的動作,正好呼應了觀者在看展時的困頓感:迷惑、苦惱,而又無所適從。整個劇場式設置,使得影像的(生產者)身體與展場的(接收者)身體趨向同一,在虛實之間跨時空地互通。
在瑙曼的創作脈絡裡,科技發展似乎無法掩蓋身體的局限。誠然,現今影像技術的擬真性無疑擴闊了人類的視覺界限,但影像的使用卻往往受制於「看與被看」的權力關係——這意味著當技術日趨進步,被鏡頭所捕捉、監視、審察的身體將更形裸露,肌體上每個「瑕疵」或「缺陷」都將無所遁形。這種身體與技術之間的張力,夾帶著對科技樂觀主義的警戒,在瑙曼近年重新演繹的《對立式平衡》系列錄像中尤為明顯。與原初的舊作相隔數十年,他踏著同樣蹣跚的腳步去戲仿希臘雕塑的完美身軀。不同的是,行為紀錄已由當年以Portapak拍攝、黑白而模糊的錄像,進化成數碼錄製、全彩高清的大型投影及三維立體影像。更重要是,瑙曼的體態亦由年輕有力(雖仍遠不及經典的理想化體幹),變得衰老而臃腫。而不消說,正是因著技術的「提升」,肉身必然的可朽和有限性才得以被放大,然後赤裸地曝露於人前。
而藝術家本人的現身,即是將創作的主體變成被注視的客體,過程中涉及權力的轉換,亦關係到自我意識與他者的凝視,於是在作品的生產或展現當中,往往隱含著內化的自我監控。然而,瑙曼作品中的自我揭露卻是個異例:不修邊幅的裝扮、平庸的體態,以及破綻百出的演示,似乎正是對監控、規訓,以至所謂「被馴化的身體」的某種頑抗。而儘管這些形式上的決定必然源於概念性(如以率性的動作營造出日常感),但這樣坦誠的自我揭露,仍是一種令人莞爾的果敢。 瑙曼多年來對身體的種種探索,一方面固然顯露出他堅韌的創作力,另一方面卻內含他對人的有限性的體察與坦然接納——這使人欽佩之餘,也使人動容。
附言:唯一後設的觀察是,瑙曼歷年創作中多次以「監控—身體」為題,利用閉路電視或鐵籠等設備構造出參與式的場域,讓觀眾切身感受被監控的窘態。然而這種帶有明顯符號的作品卻未見於芸芸選件之中。暗自臆測,如果藝術指向的是作品以外的境況,並旨在提供探看生活的嶄新視角,那麼在現實的監控逐漸昭然若揭的當下,藝術中的監控或已顯得累贅、不再必要,又或者不再可行。
圖片由作者拍攝。
@rici_draw_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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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魯斯.瑙曼
展覽日期:15/5 - 18/8/2024
展覽地點:賽馬會藝方 JC Contemporary
Facebook專頁:Tai Kwun Contemporary 大館當代美術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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