gnownerak 評 汪倩 張欣怡 《在粗糙與隱退的風中》【艺鵠藝評 ACO Art Critique】

可食用詩歌：閱讀以外的方式

將詩歌讀出，然後撕成一片片，呑進肚子，再緩聲吟誦。

晚上7時半，張欣怡與汪倩作某種神秘的巫師扮相，一人戴黑色闊邊帽，另一人身披黑紅相間的斗篷，在滂沱大雨與反覆的雷聲中開始表演。二人不發一言並排行走，捧起鋼珠來往傳遞，直至到達房間中央的「祭壇」。房間上方有銀色亮面布幕懸吊，牆上則鋪上黑白菱格花紋的牆紙，使人眩暈，也把觀眾轉移到《聖山》（1973）的場景之中。《聖山》中的煉金術士在他的地盤施行潔淨、蒸餾、提煉、轉化等儀式，為主角凝聚純淨的心靈。

《粗糙與隱退的風》以奇幻的布置為引，截斷參與者和現實的聯繫，將詩當成解藥，嘗試把我們渙散、細碎的注意力重新聚攏在儀式的短暫時間之中。房間內電子聲音低鳴，魔法以兩位巫師為中心繼續進行。詩歌在紙上的痕跡方便記錄與傳播，但詩的作用只能在朗讀中實現——詩歌是聲音、理性、感性的合成物，葉慈「一生致力於剔除詩歌中所有為眼睛而寫的字句，將一切回歸為耳朵而設的結構」（1），文字經過聲音的震動與共鳴，構成我們頭腦中的回音室。她們輪流讀出打印在威化紙上的詩，把它們對折、撕碎，再分給在場的聽眾，每人獲分派到的都只是斷裂的詩節。這些紙吃下去只有輕微的甜味，在嘴裡溶解的時候會有文字黏連著牙齒的想像。

各人對於詩歌的感受與理解路徑不同，但當場景使然，傾聽他人誦詩就是一次使人恍惚的體驗，無論是昏昏欲睡或能夠掌握意象，皆因聽者不為房間外的事物分神。「吃掉詩」代表詩成為我們的一部分，即使是分拆成細微的音節或字詞服用，文字也會轉化成血糖，讓消化系統成為我們閱讀詩歌的器官。

當我們對文字或一切藝術形式的感知日益扁平，《粗糙與隱退的風》的表演使視覺讓位於聽覺與味覺。我們對詩的接收更為生理性，對詩歌的闡釋不單單依靠理性對於符號的解構，身心投入的狀態也更貼近巫術儀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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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句隨著紙張吞吃入腹而溶化，卻不代表詩意就此絕跡。從符號載體變為肉體養分，詩歌抱有生死的兩面性，而長駐展覽的數件作品就以這種矛盾的特質為起點，維持生與死之間的平衡或循環。空間內的一汪藍光來自汪倩的《心知肚明》（2025），光管由首尾接續的蛇蛻包覆（2），乾枯的皮膜皺縮，卻因光管的充撐而重新得到形體。似是而非的生命力穿過半透明的鱗片，形成工業與自然之間的張力。

而《深入挖掘》（2025）的太陽花自收割一刻起便不停趨近腐朽，根莖朝天、花蕊著地的陳列方式帶有直面死亡的意志：我們無法把花束插到泥土中讓它復活，但落地的花瓣在腐熟以後回歸土壤生態，又再進入新的生死循環。蛇與花都已死去，它們遺下的物質被固定於衰敗的姿態又或是「借屍還魂」，在形式的轉換間定義生命力。

比起汪倩暴力的展現消亡，張欣怡的三件作品著重於意象的塑造。《關於孕育》（2025）同樣使用花的形態，卻把花苞換成子宮。脆弱的器官暴露在外，卻作為書鎮筆直竪立在 Charles Bukowski 的詩集上。「愛是來自地獄的狗」，陽剛的視角、暴烈與愛的矛盾情感被母性的符號介入，幽默地調解了毀滅性的敘事。另一個相同的模型則安裝在視線高度上方，崇拜滋養生命的源頭，也觀察房間內的其他凋零與墜毀。

引用其他詩人作品的《爹地，我早該殺了你》（2025）和《脊椎之軸》（2025），使用現成物並大量加工，精心在其中重現文本。根據夏宇的《脊椎之軸》命名，角落裡的尖銳椎骨警戒著觸碰，同時保留脆弱的物質性，再度回應生命的極端面向。張欣怡嘗試在不同的藝術形式之間翻譯詩歌，輕盈地重現詩中的焦灼情感。

《粗糙與隱退的風》將詩歌從紙本解放，期望詩意內化於觀眾身心，又不至於抹滅詩歌的語言張力（見集體創作的《友達之詩》，收集藝術家親友的詩作打印成書籤供觀眾取閱）。一如所有儀式，你要信任過程才能窺見意義。

（1）Yeats, W.B. (1961). An Introduction for my Plays. In: Essays and Introductions. Palgrave Macmillan, London.

（2）蛇蛻即蛇自然脫落的表皮，在中醫學說中有祛風、定驚、解毒、退翳的功效。

圖片由Herman Chan @herman.chw 提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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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在粗糙與隱退的風中》

 @sin.costansin @cheungyanyi0010

展覽日期：25/7 - 19/8/2025

展覽地點：CRASH, Rm 303, JCCAC, HK @crash.a.space